刑警海俊在審訊嫌疑人，可他并不知道，自己正面對著危險的曖昧。

那個下午，刑警海俊不知不覺地被瑞萊帶走了審訊的節奏。瑞萊引用孔子曰：" 智者要水、仁者要山。" 聽到這段 " 子曰 " 和瑞萊的自白 " 我不是仁者，我喜歡海 "，海俊不自覺地順口念叨一聲：" 我也是。" 這是什么戲碼，審訊中的對手二人組合居然聊出了心有靈犀一點通？

刑警海俊與望遠鏡中被監視的美女嫌疑人瑞萊被處理成同處一室。 （資料圖 / 圖）

英俊的海俊被瑞萊控制了，刑警順著嫌疑人說話。這是海俊被瑞萊迷住的起點，他的心破防了，不自覺地向這個美女嫌疑人敞開。晚餐時分，刑警海俊變身暖男，他給瑞萊買了刺身壽司拼盤。兩人一起吃。吃完了大餐，瑞萊伸手向海俊要紙巾，兩人一起收拾審訊室的桌子。像不像一起過小日子的意思？

敏銳地捕捉到審訊中那不經意的念叨和豪華壽司中的信息，瑞萊成功地鋪陳了與審訊者刑警的曖昧。

刑警海俊明白，這是危險的曖昧，但他沒有把這場愛情狂奔當作赴湯蹈火，而是沉迷地甘之如飴。海俊如此貼心，不僅拿公款給嫌疑人買豪華的壽司拼盤，他還給瑞萊擠牙膏、送防水創可貼，他簡直把監視變成了享受的偷窺式潛伏。徹夜在車里監視瑞萊，海俊卻說很久沒有睡得那么好。海俊和瑞萊的曖昧，就在那些日常生活碎片中，在審訊室一起吃壽司、為對方涂抹護手霜、給對方做一碗不咋樣的 " 中式蛋炒飯 "。

監視和調查解除了瑞萊的殺夫嫌疑，兩人放飛愛情的風箏，自由地在空中翱翔。蒙蒙細雨中的釜山飄滿了詩情畫意，海俊為瑞萊舉著雨傘在寺廟中徜徉。

但是，瑞萊那蛇蝎女的身影清晰顯影。在樸贊郁的作品《分手的決心》中，黑色電影的遺跡斑駁難辨，但又蹤跡可尋。一個警探愛上美女嫌疑人，后來卻發現自己犯下了天大的錯誤——這個女子與兇案脫不了干系。這故事會不會讓我們想起黑色電影鼻祖《馬耳他之鷹》，想起新黑色電影的濫觴之作《唐人街》；想起調查殺人血案的警探道格拉斯不怕那嗜血冰錐愛上美女莎朗 · 斯通的《本能》。導演樸贊郁認為《分手的決心》是百分之百的偵探片、百分之百的愛情片。這話可以放在幾乎所有經典時期的黑色電影身上。

但這絕對是一部非常規偵探片，塑造了一個非硬漢偵探海俊。在男女關系的角斗場中，海俊居然說出這種臺詞：" 你就是打算這才來梨浦嗎？我就那么好欺負嗎？" 看到這軟趴趴的、低到塵埃里的臺詞，我一口水笑噴在電腦鍵盤上。扮演硬漢偵探的專業戶漢弗萊 · 鮑嘉會不會頂開石頭棺材蓋跳出來？

離開釜山，瑞萊與新丈夫在梨浦與海俊邂逅。瑞萊告訴海俊，與這個男人結婚是 " 為了和其他的男人下定決心分手。" 其實，她絕不是為了分手，而是為了永存我愛。瑞萊的愛情，太執著、太殘忍。

瑞萊通過被監視，實施著對監視者的掌控。（資料圖 / 圖）

在戛納走紅毯時，記者問湯唯扮演一個蛇蝎美人有什么心得。在黑色電影中，女性是主動的、獨立的，她們有強大的欲念，喜愛放縱自己那種主導和控制一切的權力。本片中，瑞萊擺脫家暴進行復仇，那是女性強大的自我在跳動。在這個價值三條人命的分手故事里，魅力無窮的蛇蝎女瑞萊演出了一份凄美的黑色癡情。為了海俊，這個女子殺人、自殺，終于成為愛人生命中那揮之不去的迷幻身影。

瑞萊是移民，韓語說得不好，許多時候需要用手機軟件翻譯的語言幫助她搭建那個愛情迷局。

語言迷局構成了這個故事中的難點和人物彼此間的極大吸引力。當語言成為障礙和隔膜，也就成為魅力。異性戀人說的是另一種語言，這是神秘，是異域風情，在這里更是致命的誘惑。

在偷窺與被偷窺的游戲中，語言的吸引力大大增加，而用手機翻譯軟件傳遞的戀人絮語成了導演的電影文本中一種特殊 " 情趣 "。在韓語電影里說中文，瑞萊自身攜帶的一種外來者形象的符號。海俊產生了好奇，他必須專注地傾聽。

" 你說愛我的瞬間，你的愛就結束了。你的愛結束的瞬間，我的愛就開始了。" 海俊在手機里聽到這段頗有辯證意味的愛情哲理和中國哲人的 " 子曰 "，不止一次，海俊被這女子轟然擊倒。

瑞萊來到海俊家，她像女主人一樣徑自扯下海俊搜集的破案工作照片，直接拿去放在爐子上燒。她有力地把海俊拉向自己，她要進入這個男人的生活。用 PUA 的方法，她在宣示自己對這個男人的情感主權。

為調查案件，海俊來瑞萊家敲門。瑞萊出來就一把抱住他。海俊問她：" 為什么來梨浦？" 瑞萊說：" 能見到你的辦法只有這個，我能怎么辦。" 這宣言，坦然又直率，海俊完全沒有還手之力。

最終，瑞萊決定離開，這個離開決絕、殘忍，而其中又飽含深愛。她這是要搶在他之前離開嗎，是要離開他還是要離開這個世界？這樣的愛情，浪漫而殘忍。在瑞萊這個角色身上，我看到一種近乎荒謬的瘋狂和韌性。她的計策和手段只為了一個目的，把所愛之人引到身邊，成為對方生命中的 " 未結案 "。

瑞萊抵命吸引海俊，她的愛驚世駭俗，毫無道德可言。這種膨脹到畸形的愛欲發自我們人類心理底層的那個本我。而就兩位主角形成的故事而言，本片的主題其實是不分手。這個美麗蛇蝎女的決心，人們只能永遠銘記。

瑞萊走向了大海邊，她永久地掩藏自己。這是愛情如沙灘作畫的隱喻，還是永久銘刻在海俊心中，成為紅豆最相思的成功愛情詭計？

《色 · 戒》之后，湯唯塑造了第二個蛇蝎女人形象。中國女演員中，無人有此幸運。與王佳芝一樣，瑞萊也是一個被愛吞噬的女人。

《分手的決心》中，樸贊郁導演放下了《老男孩》《共同警備區》那種暴力美學，他把這部作品做成了小小的藝術電影鏡頭語言的百科全書式秀場。

在這里，我們看到：韓國老歌《迷霧》呼應著梨浦這個城市的霧都風景；監視者與被監視者在心理時空中的混淆、纏繞；詭譎變換的機巧偷換時空；正反打鏡頭變形為同一個鏡頭里的分割畫面；特寫的監視鏡頭毫無過渡地變成與被監視對象身處同一空間的心理鏡頭；影像的呼應和隱喻還不止高山和大海：為了助眠，瑞萊讓海俊想象自己是一只不悲不喜的水母，之后海俊和妻子面見心理咨詢師的背景就有多只大水母游來游去；在那個復原案情的段落，樸贊郁直接把進行調查的警察與嫌疑人的犯罪行動整合在一個鏡頭里；海俊與瑞萊深夜短信聊天互動那一場，導演用了錯時空跳切剪輯。

樸贊郁著力發掘審訊室的鏡頭，雙面鏡與監視器構成了復雜的畫面。這當然是繼承和弘揚了《洛城機密》中雙面鏡構成的那些鏡頭內部調度。因為加上了審訊室里的監視器，所以本片中的審訊室鏡頭又比《洛城機密》更為復雜和多義。而看到那些望遠鏡中監視的段落時，我又會把鏡頭里的警探海俊幻化為經典驚悚片《后窗》里的攝影記者。

通過這些華麗的鏡語變幻，導演讓我們看到，女人被男人凝視的同時無比享受，即使她是在被監視。而瑞萊這種欲望強大的女子，有能量把這種凝視反轉過去，實施著對監視者 / 凝視者的掌控。在這對視中，實際上是瑞萊在牢牢地把握著主動權。

高山與大海的視覺形象與瑞萊所引用的 " 孔子說 " 與人物構成了一種文學性很強的隱喻。所有這些元素給作品帶來了諸多有趣味的陌生化鏡頭語言。

結尾處，海俊開車追瑞萊到海邊。車停下，導演用了一個精心設計的全俯拍鏡頭。白色的大海、黃色的沙灘、藍色的路堤、淺灰的公路，幾個豎直的線條將畫面劃分成色彩豐富的幾條。畫面中心那筆直的一條是公路，兩輛車子在陽光下形成小小陰影。畫面的右側，海浪構成不規則的線條，似有似無地可以想象出一個女性側臉的輪廓，這是不是要應和瑞萊的那句 " 我喜歡海 "？整個畫面像是一幅繪畫圖案，這種裝飾性的美景，居然透出一種寧靜。

這樣的鏡頭語言構成了新穎復雜的敘事肌理，它讓故事的講述有了間離、隔膜和解讀的困難，而閱讀的快感也正是當代觀眾和電影節評委所必須的購買對象。與黑色電影類型的偏離式、間離式對話，視聽語言多種方式的化用、翻新是本片的最大新意。我猜測，這兩大亮點就是戛納評委們把最佳導演獎給樸贊郁以及韓國電影促進委員會把本片送去奧斯卡的最重要原因。

"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瑞萊帶著水桶來到海邊，她在那里義無反顧地戲沙，決絕地與海水擁抱。這是本世紀電影中最浪漫的死法，以此，瑞萊 / 湯唯把自己永久銘刻在愛人和觀眾心中。

作者：郝建

北京電影學院教授、博導（退休），現任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心合作研究員；編劇電影《緊急迫降》《危情雪夜》；編劇電視劇《汽車城》《沖出絕境》《恭親王傳奇》（《一生為奴》）《真空愛情記錄》《狐步諜影》等；撰寫專著《硬做狂歡》《影視類型學》《類型電影教程》《盜夢好萊塢》《中國電視劇文化研究類型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