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天，沒有一個新媒體工作者能躲開二舅。

誰？

b站視頻《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nèi)耗》的故事主人公。

既是時運不濟的天才少年，也是從不回頭看的快樂老人。

上傳三日，3228萬播放，高峰期14萬人同時在線觀看，投幣數(shù)以兩千為單位上漲，彈幕量20.8萬。

20.8萬的彈幕，20.8萬句"敬二舅"。

絕對的現(xiàn)象級爆款。

從傳播角度而言，爆款一定有爆款的語言技巧，短短十分鐘的視頻，比四五十集的電視劇還要金句頻出。

我爸媽尤其喜歡那段對生老病死的詮釋。

up主@衣戈猜想說"生死"之間隔上"老病"，那不是上天的不仁，反而是憐憫。不然人們到七老八十依然身強力壯，面對死亡則更多不甘。

所以"老病，是生死間的必要演習(xí)。"

這段話，對我父母即將邁入的老年階段有一種難得的溫柔。

我倒是偏愛那句"就這樣又過去了三十年，乏善可陳。"

以及，"普通人的生活就是這樣，普通到不快進一萬倍都沒法看的。"

在眾多金句里，這句更像是up主在過渡故事時無意抖落的一點才華。

但我覺得這話里蘊含了整個視頻最為動人的一種氣質(zhì)。

一種平視的氣質(zhì)。

因為"乏善可陳"意味著，沒那么苦，也沒那么神。

既讓二舅非凡的一生落了地，又沒有"正常人"講苦難故事時，自上而下的那份用力。

這也是我關(guān)于"二舅為何動人"的答案。

二舅們的一生，是凡人的奇跡。

奇跡聽上去，是不是有些夸張了？

不急，先從二舅是誰聊起。

視頻里，他最初的title，是"天才少年"。

小學(xué)全校第一，初中還是全校第一。

但二舅人生的好景實在不長，濃縮在10分鐘的視頻里更只有短短25秒，一場高燒便立刻急轉(zhuǎn)直下——正當(dāng)年少的二舅，被鄰村醫(yī)生扎了四針，扎殘廢了一條腿。

殘廢后的二舅"休息"了三年，第一年捧著一本《赤腳醫(yī)生手冊》嘗試自救未遂。

第二年便坐在家門口觀天。

第三年繼續(xù)坐在家門口，但不觀天了，而是看著來家里的木匠做木工。

看了三天，二舅說他看會了。

于是二舅以殘廢為谷底的人生，開始了上坡路。

二舅的木工之路一樣隨時代沉浮。

先是在生產(chǎn)隊做，做一毛錢一個的板凳，生產(chǎn)隊倒了以后，又在全村流動著做，再之后，二舅作為軍人家屬去到了北京部隊里，開始給部隊做桌椅板凳。

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這門手藝頗有點造物主的意味，二舅做出了名頭，做出了愛戴，做得首長都開心地在澡堂里給他搓背。

后來妹妹出嫁，二舅更是從衣櫥到書桌，從書桌到床鋪，一釘一卯的做了個大全套，還頗有心思地貼上了"上海牌"的標(biāo)。

像up主說的，二舅什么都會，二舅總有辦法。

他給村里人修電器、修玩具、修農(nóng)具、修家具；

還能自繪圖紙為村里的廟搞設(shè)計。

村里沒有算命師，他也能自制算命簽兼了這個職。

一些物質(zhì)豐盈的人也未必能做好的事情，二舅反而能做到，甚至做得更好。

比如，如何做一個好父親——

二舅領(lǐng)養(yǎng)了被拋棄兩次的女孩寧寧，撫育長大，在寧寧結(jié)婚時拿出了十多萬的積蓄為其購房，將寧寧養(yǎng)成了"全村最孝順的孩子"。

再比如，如何當(dāng)一個好兒子——

66歲高齡時，面對求生欲極低的88歲的超高齡老母親，二舅寸步不離，為她洗臉?biāo)⒀溃疹欙嬍称鹁印?/p>

平日騎著三輪車帶著她在村里各個角落游走，一面照顧，一面做工掙錢。

up主總結(jié)二舅的一生，說他不結(jié)婚是因為覺得自己這輩子只顧得了自己，卻其實顧了一村的人。

而作為回報，"村民們都愛這個歪子。"

故事到這，二舅光輝盡顯，殘疾一事反而好像早就不足為道。

哪怕up主末了還拿著鄰村一位參加高考后成為工程師的二舅同齡人做對比，以彰顯兒時那四針是如何造化弄人地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卻仍顯得有些不夠力道。

鮮少有人會覺得，二舅這一生不比這位工程師精彩。

因為這段故事本就不是以一種悲憫的姿態(tài)在講述。

它平實，詼諧，字里行間甚至透著驕傲，它不是向歷史聲討，而是直接來宣告勝利。

宣告一個個體以精神力戰(zhàn)勝時代悲劇的勝利。

這就是二舅的奇跡，他不是個凄苦的幸存者，而是一部擊敗悲劇宿命的小小史詩，一個將一手爛牌打出彩的勝利者。

而當(dāng)今的人們?yōu)槭裁慈绱讼矏圻@"蚍蜉撼樹"的勝利，飄不必多言。

可問題也隨之而來。

當(dāng)那顯然荒唐不公的四針帶來的苦痛被二舅的精神力所稀釋。

描述這樣的故事，是不是在美化苦難。

苦里開出的花，是不是值得欣賞的花？

談這個問題前，我想聊聊另一個人。

譚談交通的福貴大爺。

這是很容易的聯(lián)想，因為二者身上具備太高的相似性。

福貴大爺不是本名，是網(wǎng)友因為他的人生歷程與《活著》里的福貴過于相似，而起的代稱。

和《活著》里的福貴一樣，福貴大爺?shù)陌肷梢院退廊舜?lián)。

爸爸死了。

媽媽死了。

老婆死了。

子女死了。

兄弟死了。

好像蒼茫天地，與他還有關(guān)聯(lián)的活物，只剩譚談遇見他時，三輪車上的那條大黃狗。

2011年，譚談采訪他時，感慨他的遭遇，問他"怎么看上去還是如此開心從容"，他說"往前看。"

2021年，譚談再訪他時，他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搭了個簡易的小家，與世間的關(guān)聯(lián)一下多了起來，有了具體的羈絆，有了具體的期盼。

他大約不是什么天才，但命運不公的遭遇，與在苦難下堅守善良，步履維艱卻仍在前進的精神力，與二舅沒有什么不同。

他們一樣是將黑夜熬成破曉的人。

福貴大爺緩解了譚談的抑郁癥，就像二舅撫慰了up主的精神內(nèi)耗。

而"美化苦難"的問題，在這個高度相似的福貴大爺身上，不曾發(fā)生。

我隱約知道問題出在哪里。

林奕含曾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里寫下"聯(lián)想、象征、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

因為它們擁有對事實的解釋權(quán)。

就像"老病"這樣殘忍的歷程，也可以擁有"輔助人們安然邁向死亡"這樣柔軟的外衣。

問題大約是這樣——

比起福貴大爺粗糲樸實的采訪，《二舅》這個視頻過于文采斐然了。

視頻中非常多的語句，輔助視頻語言中的"修辭手法"，分鏡頭、轉(zhuǎn)場、踩點、都造就了前述的那種"傳奇感"，而非"苦難感"。

像是述說二舅為妹妹打家具做嫁妝這一段。

排比的句子配合著一個個家具的特寫鏡頭，踩點的音樂，激昂的語氣。

上升到頂點時以一句"你可能說我在吹牛，因為這是上海牌的家具"虛退半步。

緊接著便用"但你忘了這是我的二舅，二舅總有辦法"再次揚起調(diào)子。

最后以家具上一句廣告詞一語雙關(guān)，"超豪華ok"，強力反問，推向頂點，結(jié)束。

二舅的傳奇性便被這么凸顯了出來，而那四針帶來的苦難，則退為一種深底色的背景板。

但問題在于，以文學(xué)手法彰顯傳奇性而非苦難感，就意味著"美化苦難"嗎？

學(xué)會一個大詞是好事，但還是不要隨便亂用。

首先，就主觀而言，up主顯然沒有美化苦難的意圖。

什么是"美化苦難"的意圖？

為沒必要的苦難賦予莫須有的價值后，掩飾欺壓的丑陋本質(zhì)，甚至呼吁更多的人去承受。

最著名的，莫過"996是你的福報。"

但在二舅的視頻中，up主顯然并不將那人生十字路口上的四針視為二舅傳奇性的必要條件，他強調(diào)的不是"命途的坎坷才讓二舅如此傳奇"，而是"如此坎坷下，二舅依舊能那么傳奇。"

他以隔壁老頭高考后的際遇與二舅作互文，稱如果不是那四針，二舅大約能成為如汪菊生那般閑情雅致的老頭。

足以證明，在up主心中，二舅的人生價值并非來自苦難。

沒有苦難，二舅只會過上更美好的另一種傳奇人生。

二舅"很苦很善良"的一生是一種偉大。

而"被拋棄了兩次的孩子怎么會對世界禮貌"才是理所當(dāng)然。

up主是知道的，他無意讓任何人成為二舅。

一個很簡單的邏輯：

世界不需要二舅這樣的偉大，并不意味著二舅不偉大。

我們當(dāng)然可以一邊被苦難中開出的花打動，但同時更希望不要再有人成為他。

在后續(xù)的采訪中，@衣戈猜想也提及自己語言風(fēng)格的用意，不是為了"升華苦難"，恰恰相反，他是希望以幽默"解構(gòu)苦難"。

來源|南方周末

解構(gòu)不會讓苦難變美，只會讓人把苦味咂摸得更透徹。

認為語言上的詼諧就能掩蓋苦難本身的人，一不理解文學(xué)，二不相信人對苦難的敏感度。

一個看似不太相關(guān)的小例子。

表哥毒Sir曾在前段時間寫過的爛尾樓業(yè)主的故事。

在這些故事里面，關(guān)于業(yè)主的漫漫維權(quán)路自然是能讓人共情并義憤的一種，但有另一種故事，卻總能比這些直接維權(quán)的故事更讓我揪心——

那些在爛尾樓里居住下來，插花寫字，讀書工作，過上茶飯飄香的日子的業(yè)主故事。

圖片來源 | 湃客工坊，作者：眼光工作室

比起覺得悲劇被遮掩，這類故事反倒是更激起了我一種強烈的，想為他們要一個說法的欲望。

一種保護欲。

因為知道被欺壓后，痛苦是本能，反抗也是本能。

但在廢墟殘礫中仍要將日子過下去，還過得善良又寫意，這遠超了人類的本能。

這是個體被極端環(huán)境逼迫出的強大。

這讓人更心疼。

你感受到的不僅是他們的憤怒，更是憤怒之下的這個人，是多么美好，堅韌，值得守護的個體。

回過頭來，在"二舅視頻"中，道理也是一樣的。

看看網(wǎng)友對二舅視頻最多的評論是什么？

"又哭又笑"。

笑，自然是笑up主詼諧筆下二舅的傳奇人生。

而哭呢？

其實就是哭這詼諧背后，不幸的底色，哭二舅原有的更多可能。

視頻播出后，不少網(wǎng)友紛紛關(guān)心二舅的殘疾證究竟辦下來了沒有，想了解二舅現(xiàn)在生活得如何，有沒有渠道可以幫助二舅。

來源|中國新聞網(wǎng)

這不正是視頻并未美化苦難的最好證明？

沒人因為二舅的樂觀，而忽視苦難。

所謂"美化苦難"，不過一個自作聰明的偽命題。

話說回來，這視頻也并非完美無缺。

主要是表述上的瑕疵。

借由二舅的故事，up主在結(jié)尾做出了這么一段輸出：

"這個世界上第一快樂的人是不需要對別人負責(zé)的人，第二快樂的人，就是從不回頭看的人。"

"遺憾在電影里是主角崛起的前戲，在生活里是讓人沉淪的毒藥。"

乍聽有道理，但拎出來咂摸又有一絲不對勁。

不回頭看，是少數(shù)人能做到的坦然。

對大多數(shù)人卻是治標(biāo)不治本。

往后看，直面生活的真相，才有可能找到根治苦難的出路。

二舅的確達到了一種人生的自洽，但他沒有改變苦難本身，他的勝利是僅屬于他個人的精神勝利，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慘勝"。

在現(xiàn)實中，"二舅們"的故事仍在不斷上演。

而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早已在熬出希望之前便倒下。

視頻的另一點瑕疵，還有最后那句：

"我四肢健全，上過大學(xué)，理應(yīng)度過一個比二舅更為飽滿的人生"。

飄不太喜歡這里的對比。

首先，苦難與苦難不存在比較的可能。

二舅的故事不該被成為一種勵志，一種號召。

他僅彰顯一種關(guān)于人之韌性的可能，以備不時之需。

但我某種程度上能理解up主略顯狗尾續(xù)貂的這句話，倒不一定是真的想以二舅的苦難去激勵他人"知足"，否則與說出"被拋棄的孩子不會對世界禮貌"的那個人太割裂。

事實上，在后續(xù)的采訪中，@衣戈猜想也不只一次強調(diào)，"根本上，二舅治不好你的精神內(nèi)耗。"

這種升華，多半是應(yīng)試教育下的一種正能量慣性，像高中生作文的模范結(jié)尾。

在一個執(zhí)教多年的歷史老師身上，倒是毫不奇怪。

總體來說，這個視頻依然是一個瑕不掩瑜的好作品。

它以小見大，它舉重若輕，帶有一種時代審視的深遠目光。

每個時代的苦難有其獨屬的荒謬特質(zhì)。

有趣的是，這苦難的余味，在視頻內(nèi)外形成了一種互文。

視頻在全網(wǎng)爆火后便誕生了一種論調(diào)，認為up主不過是用雞湯文學(xué)吸引流量，并扣上了"消費苦難"的帽子。

你看，二舅從不去在意苦難。

可苦難何曾愿意放過他？

警惕著爆款金句可能有的理論謬誤是件好事。

但同時，我們是否也要思考一下，就一個短視頻而言，我們該給予什么程度的期待。

別忘了視頻的標(biāo)題"治愈了我的精神內(nèi)耗"，以及"遺憾論"里，那個關(guān)鍵的前提——

"快樂的人。"

這個視頻從一開始便不是為了改變這個世界，只是一個焦慮的城市人在農(nóng)村二舅身上看到了一種在苦難下保持快樂能力的可能。

它沒有讓所有人都能擺脫苦難的方法論，也承擔(dān)不了改變世界的宏圖大志。

它甚至也不提供快樂。

它提供的，只是苦難下的一種選擇，一條遭遇不幸時或許走得通的逃生通道。

你可以質(zhì)疑它的有效性而不走，但你不能懷疑他希望你走下去的真摯。

它是一個具體的焦慮者對千萬具體的焦慮者的對話，告訴你"斗不過，就放下執(zhí)念，只管走下去"。

并非是一則大義凜然的諫言，一個向上的詰問。

而私以為，一則短視頻做到如此關(guān)懷，足矣。

反倒是那些認為up主不過是在灌雞湯的人，或許需要警惕了。

義正言辭的道理中，主語是誰，聽眾又是誰？

將作者與二舅的作為稱作一種不正視問題的自我麻痹，不過是揮刀向更弱者。

暗含的，是一種對二舅們未能奮起抗?fàn)帲淖兛嚯y的責(zé)怪。

可受害者能幸存便已經(jīng)耗盡全身氣力，議論者實在沒有理由埋怨他們逃生的姿態(tài)不夠英勇。

還是那句，受害者沒有解決問題的義務(wù)，他自救，走出一條路，然后以自身的存在告訴后人，此路，通。

這已然是一種偉大。

我始終認為，人們永遠需要二舅這樣的敘事。

哪怕它并不能根治問題。

但至少在苦難中，多一條求生通道，總比少一條好。

縱觀這個世界的真相，與苦難抗?fàn)幉@得的勝利，終究是極少數(shù)。

或多或少，我們都是二舅。

這一生，能以日升月落熬滄海為桑田，往往已是生命里最大的勝利與奇跡。

治療精神內(nèi)耗第一步：放過二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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